曹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說他要去洛陽。

太醫令沒有一個同意的，不過他們說了不算。

世子曹丕也來勸，鐘繇劉曄等等等都來勸。

曹操看看左右，問：仲德呢？元讓呢？他們怎麽沒來？

眾人不敢說話，曹操突然想起來了：哦，對，他們也病了，請假在家。

這是多麽傷感的事情，曾經一起經歷過意氣風發的人，也一起經歷著衰老和死亡。

孤要去洛陽，曹操加重了語氣。

這時候的人，任性的像個小孩兒。小孩任性的時候會很矯情的說“再不任性我們就老了”，而這時候的人根本不必矯情，他們會輕描淡寫的說“再不任性我們就死了”。

端的是霸氣側漏。

曹操這一次走，帶的人不是很多，多數人留給曹丕治理許都，但是他當著眾人告訴司馬懿：你跟著。

在眾人詫異的目光裏，司馬懿也只能奉命。

走到半路上，快馬送來孫權的勸進表章，建議曹操稱帝，曹操笑著說：“是兒欲使吾居爐火上耶！”然後命司馬懿起草奏章，要求漢帝給孫權進驃騎將軍，領荊州牧，封南昌侯。

“好歹是說了兩句讓人舒服的話，給這點獎勵也不算什麽。”曹操對司馬懿說。

……

在洛陽曹操也不幹什麽，他是病人，朝政不要拿來煩他，煩曹丕就行了。

身邊伺候的人也不要那麽多，除了婢女仆役，就是司馬懿侍奉筆墨。其他官員之類，很少召見。

但從某一天開始，司馬懿發現曹操自己動手在一塊白絹上寫什麽東西。

司馬懿很驚訝是什麽內容讓曹操寧可自己拖著病體寫也不假手他人了。

“仲達。”曹操看見司馬懿進來，停下筆。

“魏王有何吩咐？”司馬懿跪在案前行禮。

“孤在做什麽？”

“魏王在……寫字。”

“什麽字？”

“……臣愚鈍，不知道。”

“想知道嗎？”

“……臣不敢。”

“呵呵……”曹操笑起來，“不敢，那就還是想的了？”

“……”

“其實讓你知道也沒什麽——孤在寫《遺令》，對，奉孝好像把這東西叫遺囑，是吧？”

司馬懿不知道怎麽回答。

“不必有所忌諱，孤的身體，自己知道。早點寫比晚點寫好，想到什麽就寫什麽。”曹操放下了筆，看著司馬懿，“仲達，你知道孤這次為什麽單獨把你帶出來？”

“魏王心思，臣焉敢妄自揣測。”

“孤想把子桓托付給你。”

司馬懿嚇得退了幾步，伏地請罪：“臣不敢當！”

“你沒明白孤的意思。”曹操嘆氣，“要是奉孝她一定會懂的。孤對你的防備之心，沒有減少，但是孤不想殺你了。你如果死了，子桓一定會傷心的，孤欠這個兒子太多，不忍心連他這麽一點顧念也奪走。孤是私下裏跟你說這句話，就不是給你權力，而是給你限制。如果你日後生反意，孤就是做鬼，也會率陰兵回來誅殺你。”

“魏王神威，天地鬼神聽用，臣絕不敢生此念。”

“套話就不用說了，你看孤也老了，老了就是沒用了，”曹操苦笑著說，“沒有能力威脅活人，還要借助死人威嚇。”

簾幕後傳來腳步聲，有婢女恭謹的奉上新水。

“這邊的當歸喝起來味道古怪。”曹操罕見的抱怨著，等婢女退下之後喝了一口，皺起了眉。

“孤對洛陽並沒有什麽好感，孤原本是想去兗州的。但是孤在洛陽認識了兩個很重要的人，所以孤考慮了很久，還是決定回這裏看看。”

司馬懿一言不發的聽著。

曹操顯然是在回憶，回憶得很慢，但很清楚：“孤這一生，有兩個人最難忘，常常想起他們。最難忘的女人是丁氏，孤的發妻；最難忘的男子是文若，孤的子房。這兩個人，也是孤最對不住的人。”

曹操說到這裏看了司馬懿一眼：“有問題就問。”

“沒有。”

“那孤替你說吧，孤想奉孝的次數，不如這兩個人。”

果然。不過司馬懿倒也沒覺得很意外，荀彧最後都是那麽個結果了，郭嘉去世的時候不過就是個司空軍師祭酒。

“因為孤聽文和說，死去的人若被反覆想起，在地下會不安寧。所以孤只要一想起奉孝來，就不敢再想了……”

這時，外面有內侍進言：“魏王，侍中鐘繇求見。”

曹操點點頭，對司馬懿說：“你出去吧。”

司馬懿行了禮，小心翼翼的退出去。

但是她剛走到門口，曹操的聲音就在後面追到了：“見了子桓，告訴他把都城遷回來吧。還有，讓他看看，奉孝的墳，能遷來，就遷來，不能就算了。但是孤之後死者不得合葬。”

司馬懿第二天照常見到曹操在寫《遺令》。這一次曹操沒問，很痛快的就告訴司馬懿內容了。

“孤想，內宅那些美人，總要有個安排。有名位的，就留在內宅，自己多造絲履，養活自己；那些女樂舞伎，就讓她們去銅雀臺居住吧。每個月初一十五，讓這些人奏樂進食，在高臺上經常遠望孤的陵墓就行了。”

“魏王安排周密，眾人都會感念魏王的。”

“可是孤只想到了內宅的女人，按照慣例，孤最應該安排那些朝臣們。太繁瑣了，孤不想寫了，都交給子桓處理吧。如果奉孝在，不用孤動什麽腦筋，她一定會提出很多建議的。”曹操放下了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有靠背的坐榻上。

“仲達，奉孝說過你和她師出同門。”

“是。”

“那你給孤說說奉孝的事吧。”

“魏王要聽什麽事？”

“什麽都行。”

司馬懿遲疑了一會兒：“郭祭酒聰明睿智，品格非凡，大王任司空時……”

“這些事孤都知道。說點孤不知道的吧，比如——你們求學時候的事。那時候，你們閑來會做什麽？”

一起求學的時候？

一起在三河工大的生活麽，司馬懿對此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說到游戲，也只記得郭嘉、周瑜、諸葛亮、趙雲還有她五個人聚到郭嘉博士宿舍裏打牌的片段。

“那時，郭祭酒與臣等以鬥葉子戲為樂……”

那時候，除了趙雲在旁邊吃零食，剩下四個人，一人手裏幾張牌的拼。周瑜那麽溫柔的人，卻老是一把的“殺”，配一個“八卦陣”；諸葛亮最喜歡用“甄姬”，因為“洛神”可以不停的摸牌；自己手裏往往是有“殺”有“閃”，還老是摸到“諸葛連弩”；趙小雲多半是看客，打著給眾人削水果的名義，喀嚓喀嚓的就把兩個蘋果塞進自己肚子裏去了。

郭師姐呢？

也不知道郭嘉是運氣太好還是運氣太不好，手裏總是一把的“桃”。

在眾人都失血過多的時候，郭嘉就會得意的亮出手裏一把牌，諸葛亮經常是先楞住，接著沖上去抱住郭嘉的大腿，大喊“土豪！土豪我們做朋友吧！”

郭嘉一腳把她踹開：“滾滾滾滾！”

諸葛亮抱著郭嘉的腳脖子不撒手，鍥而不舍的喊著：“做不成朋友，做炮友也可以啊！”

趙小雲手裏的第三個蘋果咕嚕咕嚕滾到了地上。

聽完司馬懿的講述，曹操好像很高興：“原來諸葛孔明也是和奉孝同窗啊。還有別人嗎？”

“周瑜也是，還有趙雲。”

曹操說：“孤還真想見一見你們的老師，想必是更加風采不凡的人物，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大名？”

“臣等的老師，不在此地。臣等求學之時，數千人群聚而學，但每個人的老師都有不止一個，每個老師也都不止教一批學生。”

“唔，”曹操點點頭，“聽上去很好。”

“仲達，孤今天想分一分家中的香料和衣物。”曹操看著進來的司馬懿說。

“孤素不喜熏香，陛下的賞賜卻不少，就分給家中姬妾以作生計。至於衣服，就讓子桓等人收起來供奉著。”

你死後就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們兄弟後來把你的衣服美人之類能分的都分了。

曹操好像聽到了司馬懿的心聲：“如果他們能照做，那就還有救。”

寫完遺產分配，曹操又問司馬懿關於郭嘉的過去。

司馬懿說其實郭祭酒武力值還可以的。

曹操對此很感興趣。

說到這個其實應該感謝趙雲，沒事喜歡翻消防中隊的墻頭，然後使用對方的訓練器材。

翻墻的能力其實很重要，趙雲墻頭翻利索以後就經常帶回一些獨家消息，比如“圖書館院子裏的樹上有一窩麻雀！”“七宿旁邊樹上發現一只松鼠！”等等。真是讓人羨慕嫉妒恨。

趙雲的消息一到，諸葛亮是一定會拽著周瑜去看熱鬧，司馬懿因為害怕出事兒也會跟著去，郭嘉在後面大叫著“等等我啊”追出去。

有一次三河工大翻修塑膠跑道，學校就封閉了操場嚴令禁止學生進入，違者罰款。

某天因為k歌回來晚了的五人組為了趕在宿舍關門前回去就決定穿操場。

可是那時候操場剛修好，還沒開放，司馬懿反對諸葛亮的提案：“學校說了，新操場，誰進去踩了，一腳罰五十！”

可是話音還沒落趙雲已經翻墻進去了，諸葛亮緊隨其後：“哇哈哈哈一腳五十耶！趙小雲我們多踩幾下就賺了！五十，一百，一百五，兩百，兩百五，三百！”

周瑜一邊皺著眉說“別胡鬧”一邊跟著跳進操場，還沒忘了安慰司馬懿：“我去勸她們回來。”

……勸個毛你也進去踩了好麽！

司馬懿沒辦法只能跟著跳進去，當了一回幫兇，郭嘉那天有點慘，穿了高跟鞋，爬墻費勁，她聽著裏面的歡聲笑語破口大罵這幾個人沒良心把她一個人丟在外面，結果把巡夜的招來了。

手電筒的光一晃，裏面外面的人都知道不好，趙雲等人沒命的跑，好在巡夜的也是在操場外，結果就只抓住了郭嘉。

郭嘉在民防辦解釋了兩個小時自己的身份，對方不信。

郭嘉說我是三河工大的國際關系學博士，最近三河市搞的什麽兒歌研討會知道麽？我是組織者之一，這是我現在的研究課題。

對方還是不信，反正你拿不出學生證之類的東西就是不行。郭嘉給諸葛等人打電話讓她們拿著自己的學生證來贖人，結果這四個人都不接電話。

沒義氣！郭嘉氣得差點就摔了手機。

“你說怎麽辦吧。”巡查員問郭嘉。

郭嘉哀怨的看了他一眼，開始聲情並茂的演唱共和年間三河市傳統兒歌《井裏開花十八朵》：

井裏開花十八朵/狠心的爹娘賣了我/一賣賣到沙河口/沙河口，人口多/十二個公，十二個婆/十二個小姑子指使我/夜裏叫我紡棉花/白天叫我拾柴禾/饑又饑，渴又渴/來到井邊打水喝/井又深，繩又細/捋的小手血漓漓/擡頭看見放羊的/羊大哥，羊二哥/回去對俺爹娘說/去宅子賣地快贖我

巡查員傻了。

“怎麽樣，這個能證明了嗎？不能的話，我再給你們唱一個《好嫂子，上南窪》？”

“不用了！”巡查員從座位上跳起來，用光速開了一個證明遞給郭嘉，“你可以走了，你快走吧！”

郭嘉回到宿舍的時候看見除了司馬懿和周瑜，另兩個正樂不可支的在她的床上打滾，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還有臉笑！不管我就跑了，你們的同學愛在哪裏！”

“啊哈哈哈……對不……對不起，我們、我們錯了……哈哈哈哈……師姐你唱得、唱得真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麽唱得真好？”郭嘉有不好的感覺。

“師姐，諸葛上次借你的手機做實驗，把你的手機改成遠程操控的對象了，剛才她們開啟了通話功能，聽師姐你唱了半天的《井裏開花十八朵》，還錄音了……”司馬懿在旁邊面無表情的解釋。

郭嘉的臉色刷地黑了。

諸葛亮還不怕死的問：“師姐，《好嫂子，上南窪》是怎麽唱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曹操大笑，“孤竟不知，奉孝能歌？”

“郭師……郭祭酒於歌舞頗有造詣，曾編舞《子衿》，教習眾人。”

“奉孝多才多藝，孤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曹操嘆息著，“你會《子衿》嗎？”

“……猶記得一二。”

“排演一番，孤想看看，將來去銅雀臺上出演。”

看來這人是要任性到底了。

司馬懿稱“是”，退了出去。

忙著訓練女樂的這幾天，司馬懿聽隨行的太醫說曹操病篤，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但曹操居然還有心思想著這場歌舞，派人來問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魏王想看，說什麽也得趕出來，司馬懿說準備好了，來人說那就來魏王面前表演吧。

司馬懿帶著兩隊女樂來到曹操的住處，曹操坐在主位上，旁邊有兩人扶著他。

“開始吧。”曹操聲音微弱。

編鐘的聲音開始叮叮咚咚的響，笙簫齊鳴，一個歌伎唱著歌子，聲音清越：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

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

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

挑兮闥兮

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

如隔三月

舞伎們跟著歌聲起舞，揮動廣袖，露出長長的潔白的頸子，姿態優雅安寧。

一曲未終了，曹操的頭已經低下去了。

“魏王！魏王！”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病逝，這一年他六十六歲。

沒人知道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在想什麽人，或者誰也沒想。

只有司馬懿知道，他生命中最大的巧合就是一個叫郭嘉的人陪他度過了十餘年的時光，在郭嘉死後，他用了等長的時光去紀念這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

郭嘉是在兗州第一次見到曹操的，至少在本文中是這麽設定的，不信的人回去翻前幾章。

以後的內容大約可以加快速度了。

程昱和夏侯惇都是和曹操同年死的，以後就不寫他們了啊。程昱謚號是“肅侯”，嗯，挺合適的。

郭嘉編舞的《子衿》可以是獨舞、雙人舞、群舞，真正得到郭嘉親自指點的人是女辛，所以，下次讓女辛跳一支高水平的給大家看……但就這麽一說，不要對作者的文筆有任何期待。

那舞蹈對於曹植來說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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